2022年1月10日发布,第1028期《中国新闻周刊》
“他就像意大利的雷锋和鲁迅。特别的热情,直率,监督和兴趣的混合。”和《中国新闻周刊》聊老安的时候,剧作家李菁这样说。她认识老安快十年了。在《北京文学》工作时,李静担任王小波的编辑。在2012年的一次纪念活动上,她遇到了这个长得有点像憨豆先生的意大利人,得知王小波一生唯一的一段视频原来就是来自他的相机。
但直到7年后,她才真正看到了老安的摄影作品《——》,这是一个名为“第一次了解中国”的摄影展,展出了他从1981年到1984年的145张照片。其实早在1993年,应意大利文化中心的邀请,老安就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举办了展览。然而,在接下来的30年里,他从未出名,他的作品也很少出版。最近一次亮相是2021年3月新裤子发布的新专辑《爱 广播 飞机》。封面使用了他在1990年拍摄的首都机场。彭磊特在微博上这样说,很少有消息关心老安是谁。
“他只是默默工作,不收拾自己的东西,也不去想怎么让公众知道。”看完展览,李静心里种下了一个想法,一定要帮老安把这些照片发表出来:“这样一个在中国待了40年的艺术家,对这片土地非常投入,他的东西不为世人所知。我觉得很不舒服。”联系了几个出版机构三年,李静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一个前所未见的中国。
老安之所以将这张摄影处女专辑命名为“安心”,是因为照片中中国的政治运动和社会实验刚刚结束,这是一种难得而短暂的沉默。人们屏住呼吸,准备投身即将到来的疯狂商业和消费。
安的投资组合《稍息》。
这个“休息时间”也是他第一次与中国亲密接触。1981年暑假,老安和几个同学自费参加了南京大学举办的语文学习班。这是一次凯尔波罗式的旅行:他们先是从米兰坐火车到加来,然后坐轮渡到多佛,再坐火车到伦敦,然后登上人生中的第一趟航班到香港,再坐气垫船到广州,然后乘飞机和火车到达最终目的地。
虽然他已经是威尼斯大学中文系的三年级学生,但当时的中国老安还是一个“盲点”。“我们学到的东西与现实关系不大。我们学的是孔孟。”他突然露出一张顽童般的笑脸,然后回忆起《中国新闻周刊》。他大学第一堂课就学会了《孟子·梁惠王》,抄出来的繁体字很多地方又黑又乱,根本分不清。所以第二天每个同学讲的故事都不一样,都是自己编的。“后来我读了鲁迅,所以刚来中国的时候,说的都是‘忘’字。”除了遥远的语言,这片东方土地给意大利人留下了最新鲜的印象,在“左”的宣传中只留下了革命的符号。即使是安东尼奥尼的《中国》,老安也觉得这只是现有电影模式下的有限呈现。“只是当时没有人这样记录中国,所以变得很有价值”。
老安想拍一张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的中国照片。自从二年级的一堂实践课让他迷恋上了摄影,他已经确认这将是他余生观察世界的方式。这次来中国,他带来了几卷100米长的胶卷。在南大只呆了六个星期,他四处闲逛,捕捉他眼中不可抗拒的场景。
“当时的中国是一个非常透明的环境,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外面,人们的状态都可以被发现。”老安似乎找到了摄影的天堂。为了摆脱“洋鬼子脸”带来的不便,他可以花上几个小时静静等待人群消磨掉围观者的好奇心,或者伪装成各种身份,以极其低调的方式隐藏在人群中。可惜的是,学习课只上了两个月,探索中国的触角没有时间更广泛地传播,只好“回家”。
一年后,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山东大学先后向意大利开放了16个公费留学名额。安立即提交了申请,然后幸运地成为了复旦四大学生之一。当时留学生每月生活费在140元左右,远高于国内平均工资收入。老安把这些钱大部分花在了拍照和旅游上。两年间,他去了苏州、成都、昆明、厦门等地,甚至连不对外国人开放的三亚也偷偷溜了进来。宿舍里的衣柜被他当成暗室,暴露的胶片在这狭小缺氧的黑暗中变成了底片。
安(右一)在复旦。
“中国是一座宝库,故事复杂,场景混乱。我有兴趣发现它们。”虽然异域的新鲜感和创作思路是不可避免的,但老安的镜头本质上是“漫无目的”的,就像陈丹青说的那样,“所有的画面都只是‘邂逅’和‘看见’,就像你我注意到了什么,脚步和目光就停止了。”他无意表达或阐述,也不急于给出任何解释。他只是想慢慢吸收现实,“等待时间侵蚀那些自身流动无法沟通的石墙”。
时间确实赋予了过去的现实意义。40年后,一帧一帧地成长为一部精神史。余华说,在老安的照片中,可以看到我们曾经是如何挣脱束缚,小心翼翼地走向现实生活的。郑谷还说,老安在将镜头插入现实时,提取并保留了某个时代某个时刻的氛围,使他能够据此确认时代。事实上,从布列松、马克里布、刘向成、任、秋山亮二,老照片在今天的中国掀起了阅读热潮,甚至去年出版的一本书《佚名照》和从废品场的二手货摊上捡来的1500张普通照片,都点燃了一股被火炬触摸的温度。李静认为这是一种对记忆的渴求,尤其是当生活被大量的虚拟信息包围时,真实的感受和印象就更加稀少和模糊。“而且,整个世界的面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人们的表情、性格和价值观也发生了变化。一切坚实的东西都消失了,寻找旧日的冲动成了人们的本能。”但是,老安不太认同这种怀旧。他在那“安逸的岁月”里自得其乐,庆幸自己在全球科技时代见证了中国的童年,却不想回到——“也许那时我会回到中国”。
上海,1982年。
你怎么变得这么沮丧?
最初的停留确实是一系列偶然的结果。
“就在那个时候。我确定我不能早一点留下来。像我这样的老师不会有机会。在我之后,当然有更多的国际学生,但是条件不如我。那时候,因为我刚刚起步,人们都在抢着要我。”在复旦完成学业后,老安回到部队服役一年,之后在当时意大利最大的钢铁企业之一的德兴公司找到了工作。面对中国改革开放对外资的巨大市场,德兴也在香港设立了办事处,老安成为办事处——的第一位员工和首席代表。
回想起在香港的日子,老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未竟的事业。“当时意大利最高的建筑是米兰中央车站旁边的倍耐力大厦,高度超过100米。我在香港的办公室在金钟,周围都是摩天大楼。从办公室的窗口,我可以看到各种船只、飞机在九龙对面降落,军舰和直升机在英国海军基地。生活也很方便,不夜城。我同学在北京找了一份工作,但是下午六七点什么都没有,因为时差经常需要加班,甚至找不到餐厅。他们中的许多人回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他们感到非常痛苦。”因为经常去内地谈生意,老安也享受到了更多的旅游机会。后来,他写道,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自由,就像低语,游走在大量的符号、事物、建筑、食物和人之间。
青岛,1981年
但没多久就厌倦了这种生活:“三年后我活不下去了,关门了,就这样。”老安有一个比自己大14岁的叔叔。他曾经是一个深受“六八运动”影响的激进青年。少年时,老安经常偷带回来看的“左”杂志,逐渐被威廉巴勒斯和凯鲁亚克征服。他喜欢这些家伙离经叛道的气质,向往开车上路的感觉。
1990年,老安搬到了北京。他花2.5万美元从劲松北汽工厂买了一辆切诺基,随意开着它到处跑,经常在高速公路上以每小时190公里的速度超过警车。相比于原本想着各种骗票方式的旅行,自驾的刺激是很难看到的。更加随心所欲的路线和来去自由也让他镜头里的中国变得更广阔、更元。他笑着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我昨天开玩笑的。朋友总是看我手机走了多少步。我说如果当时有手机,机器肯定会爆炸,没有十万步也不算人。那种状态总是‘饿’的,各个方面都饿。”在私家车还不多的那一年,这款切诺基也帮助老安“大受欢迎”。建筑师、电影人、阿城、余华、小说家王小波、舞女金星、画家王建伟都成了他的朋友。“我是一个比他们有钱的外国人,所以很容易请客。我有车,去哪都想坐。在一些场景中,他们也希望有一个外国人在那里,不管他们是否说话,反正有这样的形象。”1994年,他与刘小东、冯等艺术家成为邻居。十几个人在东郊十八里店盖了几栋自建房。现在大部分人一开始都搬离那里了,老安也没走。在这一点上,他看起来不像垮掉的学校,他似乎有一点点怀旧。
这两年因为疫情,老安很少出门跑步。除了和家人一起过周末,我基本都待在这个老房子里,整理了1987年以来的几百张照片。他以前不太喜欢处理这些事情。拍完之后,他把他们留在那里,然后继续做新的事情。
三亚,1983年。
除了照片,还有很多视频资料。从90年代开始,他逐渐转向动态影像,和、李一起做多媒体剧,和徐星一起拍宋庄,和彭蕾一起看电影,还帮电视台弄了一些故事片。更多的私人材料一直在堆积,存储设备也换了好几次。“我最近对2000年至2010年的一些磁带进行了数字转换。有时候特别感动,想哭。和现在相比,那个时候的人怎么能这么自由的交流呢?社会各个层面的关系都是那么的和谐,渴望相互交流和理解。你现在为什么这么沮丧?”说到这里,老安的嘴角还挂着微笑。
他还谈到了一个他没能实现的计划:“我曾经想拍粉丝。当时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他们都是疯子,有着特殊的兴趣爱好,无论学历高低,社会阶层,还是贫富贵贱。你可以看到一个非常贫穷的人和一个富有的人饶有兴趣地谈论他们最喜欢的东西。我觉得这些人可以把北京做个侧面。但是后来北京变了,爱好者变弱了,很少见面,都在网上。你怎么能拍这个?”
“有点遗憾。”这一次,老安没有再笑,语气也没有什么特别。
沿着108号国道一直走。
老安从来没有给自己取过中文名字。“老安”只是朋友间的一个名字,证书上还包含三个音译汉字“安德烈”。他认为像那些汉学家那样表现得像个中国人有点做作,他不能也不想完全同化。
他也没有给儿子和女儿起中文名字。但不同的是,这两个孩子把北京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事实上,意大利和老安之间的联系现在变得微妙了。前年母亲去世后,他突然找不到必须回去的理由:“以前是一年至少一次,现在已经不急需要了。”我可以说意大利是一个特别好的度假目的地,也许我会去旅游。当然是我的摇篮,这是一段无法取消的感情。"他是我母亲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是和母亲一起长大的单亲孩子,姓氏“Kawazuti”也跟着母亲。在费兰特著名的《那不勒斯四部曲》中有一个叫莱昂内尔的女孩。在那个仍然保守的时代,她通过教育和文学离开了这个小镇。老安的母亲本可以成为另一个“莱昂内尔”。她也上过大学,成绩一直排在第一。只是生下老安后,没有时间完成论文,无法毕业。她只能做一些低工资、低地位的工作,过着拮据的生活。然而,她尽最大努力鼓励和支持儿子的成长。即使老安想学中文这个没有出路的专业,她也不反对。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儿子对大学并不那么感兴趣,但他只是想为他的母亲实现一个梦想。
我妈妈学的是哲学,尤其是德国哲学。老安最近在听陈家瑛的音频课。他认为他妈妈应该和他谈谈。“可惜,太晚了。”
可能有越来越多的事情已经来不及了。老安今年62岁。虽然他没有透露任何精力和体力上的问题,但他也承认自己没有像以前那样沉浸在一件事情中。目前他想拍几部纪录片,探讨线上线下平行世界的关系。——他对这个互联网时代有点迷茫。
“很久以前我就有一个想法,沿着108国道从北京走到昆明。目前高速公路几乎无处不在,国道似乎有点荒废,但依然连接着城镇和乡村,依然是观察世界的好角度。沿着这条路,你可以看到线上线下的关系。比如现在主播遍地都是,这两个平行时间在他们的生活中所占的比例是多少,那些线上的粉丝和线下的谁交流?比如网络世界,小地方和大城市的界限变得模糊。你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有些直播讲的是地方事务,有些根本没有地域特色,甚至为了省钱从大城市跑到小地方。你可以看看普通人和主播以及他们周围的关系。”
但到目前为止,老安还没有为此做任何实际准备。“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人,我没有很好的计划,我不能忍受任何人指挥我和支配我。但神奇的是,我这辈子从来不担心钱,从来不发大财,从来不担心钱。”老安说。